诗不可说丨“随君”还是“随风”?这事是得说清楚

撰文:孙秀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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到底还是“翻车”了,本专栏上篇文章《贵州省中考首次全省统一评卷之“古典诗能力”考察评析》一发出来,便有朋友指出:填空题里我给出答案中的那两句,“我寄愁心与明月,随风直到夜郎西”可能不对,因为课文里的是“我寄愁心与明月,随君直到夜郎西”。看出二者的不同之处了吗?第二小句我说的是“随风”,课本里写的是“随君”。那么,到底“随君”还是“随风”?这还真是个问题。

先说结论,如果作为中考生,当然要填写“随君直到夜郎西”,这是标准答案。而我为什么给出了“随风直到夜郎西”的作答呢?反思一下,还是太盲目自信了,没有仔细核对课本。

李白这首《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》,见于统编版语文七年级上册第4课《古代诗歌四首》,是该课“古代诗歌四首”的第三首。这首诗的课文注释①明确说:“(本诗)选自《李白集校注》卷十三(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)。”

然而,查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《李白集校注》,卷十三,第841页,李白这首《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》诗的最后一句却分明就是“随风直到夜郎西”

而实则“随风直到夜郎西”与“随君直到夜郎西”这两个版本,历来是都有的。

“随风”的文献版本有:《李翰林集》景宋咸淳本、元建安余氏勤有堂刻本《分类补注李太白诗》、明洪武三十一年汪宗尼刻本《唐诗品汇》、明万历四十年刘世教刊本《李翰林全集》、清摛藻堂四库荟要写本《全唐诗》等等。

“随君”的文献典籍有:宋咸淳三年吴坚刻本《方舆胜览》、明崇祯刻本《石仓十二代诗选》、清文渊阁四库写本等等。

从后世文人接受传播的角度考察,李白此诗的“随风”版本与“随君”版本也各有传承。

先说“随风直到”。元末明初刘基《漫成三首·其三》诗曰:

微凉生袂一登楼,落照归鸦点点愁。

谁似孤云独无事,随风直到海西头。

诗中虽无“明月”,但“归鸦点点愁”触目惊心,显然作者是把愁心寄与了“孤云”,而孤云“随风直到海西头”。

明代叶萼七言律诗《端阳西湖泛棹》有云:“汨罗午夜随风月,直到咸阳照楚君(‘楚君’前原缺一字,拟补‘照’字)。”清代纳兰性德《柳枝词·其一》有曰:“自是多情便多絮,随风直到谢娘家。”

“随君直到”版本的唱和致敬之作更多。最早的从文字上便很容易感知到明显是受到了李白《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》诗影响的是宋代王庭圭七言绝句《江上》:

沅陵春尽草萋萋,忽见扁舟系柳堤。

谁寄愁心与明月,肯随君到夜郎溪。

显然,王庭圭此诗的后两句脱化自李白的“我寄愁心与明月,随君直到夜郎西”。其他还有,宋代任大中《送永倅周茂叔还濂溪》诗有云:“随君不及秋来雁,直到潇湘水尽头。”元末明初郑道传《送李廉使(士颖)还京》诗有曰:“魂梦不知罗网密,随君直到汉江湄。”明代练子宁《郭子成入关诗卷·其二》亦有曰:“我有愁心似征雁,随君千里到秦天。”明代邹智《海珠寺燕张克脩吴献臣二首,寺在海心·其二·送献臣》诗云:

临流坐石浴鸱夷,隔岸何人唱竹枝。

我是罗浮山上月,随君直到魏公祠。

明代宗臣《张园同高伯宗诸君饯别朱主客子价得山字》诗有曰:“君乎胡为忽归去,胡霜日夜雕朱颜。唯有明月可赠君,随君直到江门山。”从风神肖似上考量,宗臣这四句诗似乎最有李白《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》韵味。

明代黄省曾《金陵送张仲安卢汝立归括苍二首 其一》有云:“多情得似金门月,一路随君到越溪。”明代李云龙《送黄逢永读书玉溪》有曰:

黄生时到倚钓矶,鹤骨照耀青玻璃。

酒酣长啸明月上,万丈寒涛绕笔飞。

丈夫本合翔天路,时违暂作五湖主。

我寄闲心与白云,随君直入烟波去。

从梳理情况总结看,大致是“随风”版本传世文献典籍多,“随君”版本后世文士追慕摹写多。

那么,为什么明明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《李白集校注》中李白这首《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》诗的最后一句是“随风直到夜郎西”,而语文教材编者却“选”为“随君直到夜郎西”呢?大约是因为“随君”之说更易于教学以及方便学生理解接受吧。但很有必要的是,《语文》教材编者应该在该诗注释①里对于这两个不同版本的存在作出说明。

而不仅如此,李白这首《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》诗的第一句也有另一版本: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《李白集校注》中“校”明,第一句“两宋本、缪本”的版本其实是“扬州花落子规啼”,这与我们学到的第一句“杨花落尽子规啼”差距更大。

聚焦到“随风”乎,“随君”乎?而到底哪个版本才是李白的原诗呢?这问题除非可以唤醒诗仙本仙亲自作答,否则也只好如此两个版本“并存”了。

而冥冥中仿佛王昌龄默默地回应了李白的深切情谊,王昌龄在贬谪“夜郎”之“龙标”途中,也写有一首七言绝句,也写明月,也写哀愁,也感念朋友。王昌龄《卢溪别人》诗曰:

武陵溪口驻扁舟,溪水随君向北流。

行到荆门上三峡,莫将孤月对猿愁。

“上三句历纪其道途,落句想象其景物。乘月听猿,客思所由生也。”真真“相送之情与溪水共长也”。这当然不是写给李白的,或许是王昌龄在想象友人由武陵溪而到长江三峡的情景,很有“君自北去我南行,君舟江上我夜郎”的凄然。但天际“孤月”联系着二人,恰正是“夕波照孤月,山枝敛夜烟”,却又难免心怀戚戚,“猿鸣孤月夜,再使泪沾裳。”

李白还写有《同王昌龄送族弟襄归桂阳二首》,尤其这“其二”特有情味,结尾四句云:“送君此去令人愁,风帆茫茫隔河洲。春潭琼草绿可折,西寄长安明月楼。”但很遗憾王昌龄写给李白的诗文没有流传下来。李白与王昌龄都是他们时代独领风骚的人物,我们很难想象王昌龄读到李白《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》诗的时候是什么心情,有怎样的感受。但王昌龄在“龙标”也还好,大约是在李白“遥有此寄”的第二年夏天,王昌龄在龙标“野宴”作诗,其才情况味很可勉慰友人。王昌龄《龙标野宴》诗曰:

沅溪夏晚足凉风,春酒相携就竹丛。

莫道弦歌愁远谪,青山明月不曾空。

倘若李白能读到王昌龄此诗,他一定会很欣慰吧,一定会吟诵他自己深情的诗句“我寄愁心与明月,随风直到夜郎西”或“我寄愁心与明月,随君直到夜郎西”,默默地祝福着友人王昌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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